方言話劇裏浸潤的中國氣派
作者:休閑 來源:休閑 瀏覽: 【大 中 小】 發(fā)布時間:2025-12-20 18:02:12 評論數(shù):
饒丹雲 唐豪駿
這是話劇陝西人藝版話劇《白鹿原》在上海演出謝幕時的場景:在看臺幾乎鴉雀無聲的三個多小時後,劇場驟然響起掌聲,中國觀眾先是氣派坐著鼓掌、而後起立鼓掌、話劇再後歡呼著鼓掌。中國36名演員在主演蔣瑞征老先生的氣派帶領下,在華陰老腔的話劇唱腔裏,齊刷刷邁著鄭重的中國步伐謝幕,如潮水般湧上來,氣派退去,話劇再湧上來……熱烈程度與過去六百多場演出一樣。中國
一部“陝味兒”十足的氣派老劇,其濃鬱的話劇人物氣韻和地域氛圍,即便在遠離西北原上的中國上海,也頃刻氤氳開來,氣派由此也引出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——對於新興一代,方言逐漸從社交平臺和生活場域退場,這類跨地域演出、全方言臺詞無疑為觀眾的接受增加挑戰(zhàn),然而近些年方言戲劇似乎越演越火,不管是陝西人藝的編隊出征,還是粵語話劇《天下第一樓》《唔講得》等接連來滬,方言話劇何以跨越理解藩籬,震顫人心?
巧施方言策略,實現(xiàn)地域成色到藝術成色的渲染
方言是地域文化、風土人情的“原生礦”,藏著地域靈魂的文化基因,用方言講述一方水土一方人的故事,彰顯濃鬱的地方特色,透著鮮明的生活質感。不同方言除發(fā)音的聲、韻、調及詞匯的差異外,重要的是語調、語言節(jié)奏以及特殊發(fā)音部位和習慣性發(fā)音方法的不同,還有說方言時與表情、動作、環(huán)境匹配的“生態(tài)感”,如此才能凸顯不同方言區(qū)人物的獨特神韻。
被陳忠實認可符合原著之魂的陝西人藝版《白鹿原》之所以久演不衰,方言策略的實施與巧妙運用功不可沒,使地方特色成為一種“氣場”,實現(xiàn)了地域成色到藝術成色的成功渲染。
首先,該劇請方言指導對人物臺詞進行規(guī)整,“甚至讓舞臺上這些人發(fā)出的聲音都是一個村來的,白鹿原村上來的”,同時按劇中人物年齡對其方言純正度進行布局。白趙氏是沒出過門的村裏老太太,她的陝西話地道,多俚語,她規(guī)訓孫子白孝文媳婦時說:
“把他的身體弄哈哈(壞)了……你比孝文大,這披掛子(身子)也結實。”
其次,該劇按照劇中人物身份及其發(fā)展變化對方言純正度進行布局。白家長工鹿三斥責黑娃說:
“黑娃,你這個慌慌鬼(冒失鬼),你咋(怎麼)尋個這樣的貨呢?”
白鹿兩家的家長白嘉軒和鹿子霖年輕時說的陝西話很地道,隨著劇情推進他們與外麵世界有了接觸和交融,二人的陝西話逐漸變?yōu)椤瓣勂铡??!瓣勂铡敝饕w現(xiàn)在一些陝西話裏沒有的詞匯,例如“雕梁畫棟”,改用陝西語音語調來說。
又如白靈、鹿兆鵬去城裏上學、幹革命,說的“什麼”“怎麼”都是普通話詞匯,而不是“啥”“咋”,也是“陝普”。
此外,該劇的方言表達也配合了演員誇張的動作。劇中主要人物田小娥說的是地道陝西話,但是她的動作幅度都較大,說話時表情生動豐富,因此也便於觀眾理解。
同樣注重“生態(tài)感”的還有滬語版話劇《長恨歌》。該劇邀請滑稽戲演員錢程擔任方言指導,又有多位滬上老藝術家出演,致力於讓每一句臺詞都像“從弄堂裏飄出來的”。
當然,這並不意味著導演需要觀眾字字句句完全聽懂,追求臺詞的“生態(tài)化”,是為與肢體、表情、規(guī)定情境共同發(fā)生作用,形成完整的舞臺表演體係,給觀眾一種渾然天成的美學體驗。
方言與戲曲曲藝糅合,風格嚴整表達的秘籍
縱觀較為成功的方言話劇,導演們不約而同地糅合地方戲曲曲藝,以介紹時間背景和時代特點,增強全劇的連貫性和地域特色,又以地方戲曲曲藝本身的藝術特點,給予話劇以韻律美和情感深度,使話劇的詩意油然而生。
北京人藝《茶館》的幕間表演采用北方傳統(tǒng)曲藝“數(shù)來寶”,通過快板式的說唱進行介紹。北京人藝陝西話版《白鹿原》,林兆華導演在開幕和落幕直接讓華陰市10位老腔演員在舞臺上表演唱段,展開劇情時則用西安市灞橋區(qū)秦腔藝術團演員的秦腔做背景音樂。
滬語版話劇《長恨歌》穿插與滬語相近的蘇州評彈,用評彈的“說噱彈唱”串聯(lián)起三幕戲的時代變遷,用彈唱烘托王琦瑤的命運“繁華落盡,隻剩弄堂裏的風,吹過舊時光”。
陝西人藝《白鹿原》裏,“田小娥複生”的段落堪稱神來之筆。演員張茜用陝地戲曲的念白腔調質問、笑罵,以及結尾時白嘉軒倚靠著砸落地上的“仁義白鹿村”匾額,在悲愴的秦腔背景聲裏哭喊著已上吊的村裏最有學問的朱先生“姐夫!姐夫……”,方言與陝地戲曲聲腔的哀婉詠歎疊合,將全劇推入高潮。
飽受讚譽的25人“歌隊”則呈現(xiàn)了千姿百態(tài)的陝西關中村民形象,他們在劇情段落之間或坐或蹲或弓腰或站立,在戲中用旁白的形式叩問、提示、訴說、心語、解析……以旁觀者、傾聽者的身份給出評論、闡述事件、體現(xiàn)傳統(tǒng)觀念,這些歌隊演員在舞臺上整塊快速、大幅度移動,且在每段多次集體齊說一個鮮明的陝西話後綴“揍是滴”(就是的),多次重複引領觀眾理解劇情,同時牽引觀眾舞臺注意力。
這種對古希臘戲劇歌隊和中國戲曲旁白的巧妙化用,又像節(jié)奏錯落的方言說唱,成就了鮮活又質樸的戲劇舞臺表達。這不僅給觀眾身臨其境的戲劇體驗,也自然形成一座移動的群像雕塑——仿佛就是一片移動的土原,讓觀眾有了“舞臺上根本沒有演員,舞臺上就是一群白鹿原的生民”的印象,更讓觀眾感覺到,隻有那片土地,才能有這樣的聲口、這樣的故事和這樣的藝術成色。
借方言為人物立像,為角色塑造帶來深層價值
陝西人藝《白鹿原》田小娥出場的一段臺詞,麵對眾村民的奚落,她用純正的陝西話宣示:“我不是飛蛾撲火的蛾,是嫦娥的娥,嫦娥奔月!今天我跟黑娃回家了,就是奔月了?!庇面隙鸨荚潞惋w蛾撲火兩個成語的意涵,“娥”和“蛾”兩個同音字,加上重音強調,一句臺詞就讓這個潑辣、勇敢的田小娥形象在觀眾心裏紮下了根。
滬語版《長恨歌》中扮演王琦瑤的劉曉靚,一口糯糯、甜甜的上海淑女特有的說話聲,滬語帶來的細膩之處和獨特韻味,增強了人物的真實感和立體感。
從小說、劇本到話劇,難在忠於原著精神內核,實現(xiàn)話劇舞臺的再表達,而同時實現(xiàn)原著風格的再現(xiàn)更難,對後者來說,運用方言是最有效的手段。在完成藝術語匯的轉換中,方言已然成為人物性格化塑造的核心要素之一。在中國人的文化觀念中,一方水土不僅養(yǎng)育著人們的生活習慣、風情世態(tài),也養(yǎng)育出獨特的精神氣質。與影視劇中方言主要展現(xiàn)與視聽語言相匹配的特有的地域生活氣息、人物氣質不同,方言在話劇中還需承載角色的性格和精神世界。隻有立住了人物,建立起真實感與情感共鳴,方言話劇才真正能以話劇流傳。
部分方言話劇的創(chuàng)造與缺憾
當然,部分方言話劇也存在一定的遺憾。比如演員運用方言的熟練程度。北京人藝版《白鹿原》,除了陝西籍演員郭達飾演鹿子霖,以其地道純熟的鄉(xiāng)音為角色注入無可替代的靈魂外,其餘演員的陝西話均顯得力不從心。主角濮存昕(飾白嘉軒)的敬業(yè)精神可見一斑,能聽出他專門學習了陝西話的腔調,但在具體對白中,其發(fā)音呈現(xiàn)陝西話與普通話混雜的狀態(tài),未能達到地道水準,使得這位原上族長的鄉(xiāng)土氣息打了折扣?!捌贞劇迸c“陝普”,方言音韻、吐字、節(jié)奏以及語言與形體習慣的匹配上呈現(xiàn)出神奇的差異。誠然,陝西人藝版占了語言的原生優(yōu)勢,但導演同樣做了非常細致、適合傳播的方言策略和設計。這些設計於導演、演員是有意為之,可對觀眾來說,就搭建了共識、共情、共鳴的橋梁,在保留方言特色風貌的基礎上,降低了方言的聽辨難度,同時強化了人物形象。
由北京人藝導演李六乙執(zhí)導的四川人藝《茶館》,以現(xiàn)代簡潔又精美的舞美風格呈現(xiàn),保留了《茶館》原著的精神追求,京片兒換成了川腔川調,四川人藝演員也呈現(xiàn)了很高的表演水準。然而四川人的茶館休閑文化與老舍先生筆下的茶館內蘊並不貼合,這種異地文化的碰撞反而變成對原著精神內核的消解,“失卻了力透時代的勁兒”“讓人對故事的血緣有了尷尬的疑問”。
走出“方言即地域文化傳播”的僵化框架,珍視並用好方言聲韻、語調、詞匯、表達的“各美其美”,領悟其對話劇角色人物刻畫、情感表達的深層價值,才能使方言從地域文化“背景板”轉化為承載角色靈魂的“核心工具”——通過語言特質賦予角色鮮活的內核,成為連接角色與觀眾的情感橋梁。
方言在話劇中的藝術表達,本質是地域方言與當代藝術的對話,推動地域方言借由藝術表達煥發(fā)新生,不隻是單純的文化傳遞功能。而堅持方言話劇也不再是話劇尋求市場或者另辟成功的蹊徑,創(chuàng)作者和觀眾都從中看到語言本身的力量與使命,體驗到方言強大的文化力量,她不僅帶給相關地域導演、演員和觀眾深刻的文化自信,也用一種更地道、更接地氣的方式浸潤著中國氣派。
(作者單位:同濟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)
